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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164、丹青之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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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家公子!”

賈魯怒目卻含笑,狠狠捏著手裏的酒盅。捏來捏去,仿佛隨時可能給捏碎了。不過賈魯卻忍住了,將酒盅又安安穩穩地擱回了桌面。

“那本府倒想知道,你家公子緣何吩咐你這樣做?又是如何吩咐你的?”

話已然說到這個份兒上,雙寶便抿唇一笑,約略擡眼,望了他兄長一眼。

唐光德便會意,擱下酒壺,朝二人舉了舉袖,轉身無聲走出了門外,將雅間的門關嚴芴。

賈魯見狀就樂:“你兄長雖說也是個謹慎的人,不過他擅長也只是圖影。你叫他到門外去守著,他怕也守不住什麽。既然如此,你卻還叫他出去,本府不由得猜想——難不成接下來的話,你連自家兄長都要瞞過吧?”

雙寶泠泠一笑:“大人說的對,接下來的話便是自家兄長,也不可知曉。鋏”

賈魯嘆了口氣:“你對你家公子倒是忠心。”

雙寶認真點頭:“公子那般信任奴婢,將這樣重要的事體托付給奴婢;奴婢又豈敢不以忠心回報?”

賈魯頓覺牙根兒涼了涼,便咬著牙問:“如此說來,你家公子雖然本人南下去了,卻是將整個靈濟宮都留給了你!該不是所有的事情背後,都是由你來掌控吧?”

雙寶清清靜靜地笑:“咱家不才,自然不敢忝居,還要感謝我家公子思慮周全,倒不用奴婢部署什麽,只需按著公子的規劃,到什麽時候做什麽事就夠了。”

賈魯卷了卷袍袖,看似悠閑地問:“你家公子囑咐你何時將嗜血蟲的事告訴涼芳?”

雙寶盯著賈魯,不緊不慢地答:“公子囑咐,若然發覺另外三芳有所異動,便將嗜血蟲之秘告知涼芳公子。”

賈魯一瞇眼:“你又能如何得知那三芳會有異動?”

雙寶搖頭一笑:“那有何難?清芳身邊兒有王良棟,沁芳身邊則是顧念離伺候……他們原本都是跟公子一同從牙行裏進了靈濟宮的。”

“哦?”賈魯倒是一怔:“這兩個,本府倒未留意過!原來除了虎子和秦直碧、慕容之外,還有其他人!”

“可不,”雙寶淡淡聳了聳肩:“不過資質總有不同。虎爺、秦公子等自然是人中龍鳳,可是那一班人裏卻也有方靜言那般的人渣。王良棟和顧念離算是這兩者中間兒的,雖然開始對公子也不歸心,不過公子借著一場群毆方靜言的戲碼,便也將這兩個給暗中收服了。”

雙寶想到這裏,也輕輕嘆了口氣。王良棟和顧念離,原本是跟方靜言一幫的,一同住在水鏡臺。也一同被凈了身,難免受方靜言蠱惑,心內對蘭公子不無怨懟。上回蘭公子連誘帶迫,讓那一群少年將方靜言群毆了,便是將他們跟方靜言剝離開。以方靜言的性子,必定對他們都記恨,這樣一來,不管他們願意還是不願意,便都漸漸只好朝蘭公子歸心了。

這就是宮裏的現實,凈了身之後便註定已然離不開,便總得尋個倚仗,才能確保自己來日無虞。他們再依賴不了方靜言,便只能選擇依賴蘭公子。於是他們各自在清芳和沁芳身邊伺候,但凡有半點事,如何能不來報?

賈魯不動聲色問:“清芳和沁芳,他們兩個究竟有何異動,才讓你動了殺意?”

雙寶一笑:“他們二人借著管理皇店與神殿的機會,多方刺探大人的紕漏,收集證據;甚至,他們還曾在宮外私見過仇夜雨的手下……賈府尹您說,這樣的兩個人還能留麽?”

賈魯一瞇眼:“你們花二爺回來後,早在鄒凱府外頭埋伏了人,眼見想要對鄒凱動手,後來卻不成行……那消息怕也是被他二人走漏出去的吧?”

雙寶咯咯一笑:“可不!否則依花二爺的性子,鄒凱那老匹夫何至於活到今日?”

賈魯伸手,下意識在桌面上畫了畫。

鄒凱、四芳,紫府,靈濟宮,各自為一點。每兩點之間都能伸出一根線來。多根線彼此交叉、疊加,漸漸竟羅織成一張網來。

畫到此處,賈魯擡眼瞟了一眼雙寶,見雙寶只是悠閑喝茶,便攤開手將那些線條擦了。再擡頭道:

“如此說來,難道說你家公子是當真與涼芳聯手?她真的能忍下從前的氣,真的就將靈濟宮交給涼芳?”

“不然還能如何?”雙寶也嘆了口氣:“大人出事,風將軍、花二爺哪個不也都在風口浪尖上?所有人都知道他們是大人的心腹,多少人想借機剪除了大人的這左膀右臂去!所以公子臨走前說得明白,靈濟宮決不能交給風將軍和花二爺。靈濟宮重要,要保全;實則他們二人比靈濟宮還重要,更要保全。”

“況且,風將軍還要兼顧西苑的騰驤四營,那邊還有女真人隨時可能鬧事,分不得心。公子說,西苑的兵權乃是大人的命脈所系,縱暫時放棄靈濟宮,也決不能放棄這兵權。只要騰驤四營禁軍還掌握在風將軍手裏,這京師內外便無人敢硬來!”

“而花二爺,公子說他畢竟專擅暗殺,想事情總歸難免偏狹、陰暗。他若掌管靈濟宮,說不

tang定大人還沒救出來,他反倒先給大人惹下更多的命案了。到時朝堂鼎沸,與運河那些外官聯合起來,倒沒法辦了。”

“至於靈濟宮內其他知近的人,無論是初禮公公還是咱家,終究當慣了奴才,氣度上終究謙卑了些,不適合登上臺面,亦不容易服眾。”

雙寶擺了擺衣袖:“於是公子思來想去,最後還是覺著涼芳公子最合適。他來宮裏時日不長,對宮裏的內情掌握不多,便能留給初禮公公和咱家更多轉圜的餘地;而他又是大人公開的新寵,放到臺面上也好說話。更關鍵的是,公子說此人雖心夠狠,手段也夠果決,可是他卻難得還留有一分真心;且他的根底外人知道得不多,於是最適合在此時推到前面來。”

雙寶說完了,氣定神閑朝賈魯一笑:“賈府尹,您說公子的思慮,對還是不對呢?”

賈魯無奈一笑,搖了搖頭:“怪不得他臨走前,只托付我從外圍幫忙照應靈濟宮,卻不用我插手靈濟宮內部的事。原來他是早做好了安排。”

“只是,”賈魯沈吟片刻:“本府亦覺涼芳此人絕不容小覷。別說你與初禮未必是他對手,縱然你家蘭公子亦未必能看得破他。你家公子便這樣貿然將靈濟宮交給了他,風險卻太大。”

雙寶咯咯笑了聲:“咱家也這樣勸過公子,可是工資說,不怕。只因這整件事最關鍵的‘眼’在曾誠身上。不光咱們想要揭開曾誠身上的謎題,涼芳更想找到謀害曾誠的兇手。”

賈魯聞言便是一怔:“哦?難道謀害曾誠的兇手當真不是涼芳?”

夜晚,虎子收拾停當,先走了。

蘭芽坐下來,攤開紙筆,在紙上作畫。

她畫下的,都是涼芳住處廊檐下的彩畫。

涼芳的房間空了,眼高所及並無有價值的線索。且許多墻灰和柱漆都被動過,足見之前慕容早就帶人地毯式地搜尋過了。

她便索性反其道而行,只擡頭望天。

曾誠對涼芳用心極深,整個房間裝飾得美輪美奐,縱然房子頂棚也都繪滿了彩畫,就連柱頭廊檐亦是滿雕和彩繪。

頂棚的大面積彩畫太過惹眼,想來早有人細細探查過,蘭芽便將目光聚攏在了廊檐下的彩畫之上。那裏因不起眼,也藏不下什麽,便沒有被改動過。

可是畫兒在畫者的眼裏,卻是不同。

傳統廊檐彩畫自有規矩,每一幅彩畫的規制亦有不同,且每幅畫中都要藏著一個“包袱”。也就是說,每幅畫都不是平白無故畫的,裏頭都是藏著一個故事。

曾誠給涼芳的廊檐彩畫,所有的畫面都是與情愛相關,畫的都是古來著名的情侶故事。或是張敞畫眉、或是鳳求凰,或是與王子同舟……拳拳之心,殷殷可表。

當中有幾幅卻讓蘭芽忍不住格外留意。

比如嫦娥奔月。嫦娥手捧金丹,朝著圓月飛升而去。

這本是個淒涼的故事,嫦娥縱得長生,卻永離了愛侶。只能在廣寒宮中與桂樹、玉兔相伴……若以曾誠之心,怎會選擇這樣淒涼的故事?

且不知怎地,蘭芽望著那金丹、圓月,忍不住心下微微一跳,想起月船,想起月船從“天上”帶來的金丹。

以及,廣寒宮中有桂樹,月船則最愛吃的是南京“月桂樓”的點心……

千絲萬縷,仿佛總有牽連!

還有一幅便是同樣家喻戶曉的牛郎織女。

一條天河隔開兩邊,牛郎與織女隔河迢迢相望。

這便也不對。

若以曾誠對涼芳的心意,他即便是選牛郎織女的故事,盡可選鵲橋橫跨,或者兩人最後終成相伴的畫面,又如何選了最最淒涼的這一幕?

天河橫勾,讓她總是不由得想到曾誠與涼芳於今日的陰陽永隔。

於是她將這幅畫重現一回,畫筆便幾番停留在那棵老槐樹上。老槐樹自然是故事裏本有的,可是在畫面裏過於突出,以畫者的視角來看,它的出現是破壞了畫面原有的美感。

蘭芽便停住筆。

這一回她汲取了上回在悅來客棧的教訓,畫完之後親手遞在燭火中焚盡了,才整理一番,出了門去。

她在曾誠的宅子外轉了轉,才叩響門環。

月色清幽,慕容一襲白衣穿破夜色而來。整個人便仿佛一縷月光精魄幻化而成,悠然飄逸,卻令人心底忍不住升起涼意。

慕容到了眼前,長眉微蹙:“怎了?面色這般蒼白?”

蘭芽努力笑笑,走上前去擁住慕容手臂:“慕容,我好怕。”

“別怕,有我呢。”慕容帶蘭芽向內走,“究竟是怎麽了?”

蘭芽擡眼望他:“月船死了,雪姬也死了!慕容,難道你不知道麽?”

慕容便停下腳步來,深深望她:“我聽說了。可是我不想讓你知道,我怕你受不了,這才沒說。”

蘭芽

搖了搖頭,淚水已是滑下:“……他們怎會死的?我直到此時也不敢相信。慕容我現在腦子好亂,你幫幫我,幫我想想他們是哪裏露出了破綻?”

慕容嘆了口氣:“若說起來,破綻許多。比如虎子和雪姬在墻上已經被那銀甲將軍發現,這便足夠讓守備府裏嚴加戒備。”

“再者月船的戲法不過是裝神弄鬼,初時看上去也許神奇,只要冷靜下來稍微思索,那障眼法便破了。”

蘭芽便也含淚點頭:“這些也便是連串的反應:如果不是虎子受傷,後頭的事情也許都不會發生。”

蘭芽止了淚,緩緩擡頭:“所以這計劃敗就敗在那支猝不及防出現的毒箭上。”

慕容微微一怔,隨即也是點頭:“正是。倒沒想到那銀甲將軍竟會使出如此下作的手段。倘若他箭頭上不淬毒,還當真未必能奈何虎子。”

蘭芽也是點頭:“如果虎子就算受傷,卻沒中毒的話,以他的身手,必定依舊會守衛在外。外頭若有半點動靜,也有辦法叫月船知曉……”

慕容無聲凝望,道:“是。”

蘭芽淒然而笑:“靈濟宮的人再厲害,卻也原來人外有人,他們的算計都落在了他人掌中。”她擡眼,幽幽凝望慕容:“我倒要慶幸,我竟然能僥幸逃脫出來。否則那城門處懸吊的,本該還有我一個。”

慕容蹙眉,伸手握住蘭芽手腕:“你怎這樣想?我不會讓你出事的!”

蘭芽點點頭,向慕容再偎近些,將面孔埋入他肩窩:“慕容,我忽然覺得好累。什麽靈濟宮,什麽生死,我都懶得再管了。”

她吸了吸鼻子,擡眼望慕容:“……反正,月船也死了。不如咱們便什麽都放手,我隨你一起北歸草原,好不好?”

慕容倒是一楞:“你當真願意就這麽隨我走了?”

“是,”蘭芽輾轉著去握他的手:“……我累了,也怕了。總歸,活下來才最好。”

月光之下,夜色正長,慕容偏首隱約皺了皺眉:“可這不是你的性子。你想做的事,還沒做完。”

“還有什麽事比好好活下來更重要呢?”蘭芽抽了抽鼻子:“再說,反正那些銀子也沒有半點下落,又不知究竟要多少年才能尋見。”

慕容道:“若沒有那些銀子,咱們如何能順利北歸?漫漫長路,沿途總需要打點。”

蘭芽展顏一笑:“就算沒有這些銀子,難道咱們還不能逃生了麽?慕容,以咱們兩個的腦袋,總歸能想到不用銀子的法子!”

慕容眉頭皺緊,緩緩抽開了手,轉身去望月光下水銀一汪的水面:“蘭伢子,有些事其實不若你想的那般容易。若要北歸,不是我一個人的事,便比如被你看破的這府裏的廚娘、賬房,這些人總得與我一同回去。若沒有銀子,這些人的鞍馬都無法安頓。”

蘭芽滿面悵然:“還是走不成?我總以為月船他終於死了,你我終得自由,我與你終能遠走高飛……卻竟然,還走不成?”

慕容返身回來,輕輕擁住蘭芽:“別急。只要找到那筆銀子,咱們自然便自由了。”

蘭芽捉著慕容的衣襟,乖順點頭:“好,我都聽你的。咱們明早起,便好好去尋那筆銀子吧。”

兩人相依相偎,共對月色。

蘭芽柔聲問:“不知虎子中的毒箭,上頭淬的究竟是什麽毒?你又用了什麽方子幫他解毒?”

慕容垂眸道:“你怎會問起這個?”

蘭芽尷尬地擺了擺手:“是哦,我又不通醫理,問了也聽不懂的。我不過是好奇,也想記著,以防將來虎子舊傷覆發,我也好為他買藥。”

經不起蘭芽纏磨,慕容只好道:“原也不難。取生甘草、連翹、丹參、草石斛、白茅草、大黃,清水煎熬;再加茵陳、郁金、羚羊角、鉤藤煎熬便可。”

蘭芽索性要了紙筆寫下來,嬌憨而笑:“這些名字當真拗口,我光憑著腦袋怎麽也記不住,總要寫下來才行。”

她崇拜地望著慕容,幽幽道:“如果你也不是皇孫,就當個懸壺濟世的郎中也好,定能成為一代名醫,青史流芳。”

慕容笑了笑,並未作答。只是問:“昨夜,你究竟去了哪裏?”

蘭芽含笑:“昨晚是否懷仁派人夜查所有客棧?累你為我擔心了。”蘭芽拍了拍慕容肩頭:“多虧有虎子,他善攀爬,於是帶我到樹上隱藏。那些官兵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,我跟他是藏在樹上的!”

慕容笑了笑,問“虎子呢?他現在是否安全?怎地不帶他也來?”

蘭芽便嘆了口氣:“我自然不放心將他一人留在外面。可惜你們兩個見面就吵,他是死活不肯到你這裏來,我也只好由得他。”

蘭芽這一天哭過累過,到了慕容身邊終於能放松下來,於是說著說著便禁不住眼皮打架,話只說了一半,便靠在慕容的肩頭睡著了。

周遭沈靜了下來,只有遠遠從秦淮河方向傳來的喧嘩。慕容偏首,望著那個枕在他肩

頭睡熟的小人兒,半晌未忍稍動。

待得確認她竟然當真是睡熟了,他這才無奈地掀了掀唇,緩緩將她挪到懷裏來,小心地抱她起身。

管事鬼影一樣跟上來,問該將蘭芽安頓在哪裏。慕容頓了頓,道:“收拾間客房。一應寢具,若一時找不見合用的,便都用我的吧。”

管事的皺了皺眉,便忙應了一聲,轉身去安排下人收拾。

將蘭芽安放入衾被,慕容親手替她將被子拉嚴,又坐在榻邊靜靜望著她熟睡的容顏。

那管事的卻又鬼影一般走進來,躬身道:“主人,時辰不早,您也該安置了。”

慕容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,起身替蘭芽放下帳子,也借此掩住他面上的厭憎。繼而轉身,含笑而去,道:“是。你也辛苦了,早些安歇吧。”

待得門外的腳步聲盡數遠去,帳子裏的蘭芽才緩緩睜開了眼睛。

轉頭望空室。唯有月色無聲,叩滿窗欞。

夜半子時,蘭芽伏在墻下,虎子果然如約而來,背著蘭芽宛如靈猴一般無聲攀上院墻而去。

虎子正待縱身而下,蘭芽忽地道:“虎子,你且站一站。”

就在墻脊上,蘭芽終是忍不住扭頭,回望了一眼那月光之下寂寞無聲的庭院。

對不起,原本說好了這回來南京,我必定救你北歸。可是此時我卻不得不將你繼續留在南京,留在這寂寞的囹圄裏。

我先走了。

京師裏有更重要的事,在等著我。

後會有期。

亦請你,善自珍重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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